那些想要點點快樂的年輕人
萬聖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六,我在上海。吃過晚飯,我先去了酒店附近的吳江路。年輕人很多,但是走了一段,只看兩個年輕女孩,算是有點萬聖節的裝扮,頭上戴了有著小小的橘色鬼耳朵的頭帶,而路邊的商店,只有一家西餐店的門口,放了南瓜形狀的燈飾。
住在烏魯木齊中路的朋友,當天下午發了好幾張照片。從她家窗口望出去,樓下的空地,停放著一排警車,有種嚴正以待的感覺。她猜測,是為了防止當天晚上有萬聖節的聚集。去年萬聖節,cosplay過節的上海年輕人,成為了國際新聞。兩個原因,一是各種富有創意,可以帶來各種解讀的裝扮,第二,是他們的聚集,造成當局的緊張,於是,這些被從一條酒吧街街趕到另外一條酒吧街的年輕人們,他們的聚集,在被迫的前提下,在媒體和當局看來,驟然有了點點遊行的形式和意味,雖然,年輕人未必有這樣的打算和想法,只是想要在馬路上,一起喝喝酒,唱唱歌。
去年在網絡上被稱為最佳裝扮的,是裝扮成電影《霸王別姬》中的程蝶衣,重現電影中,文革期間,程蝶衣和他的同伴們,被批鬥的場景。這部成為了陳凱歌導演生涯中迄今沒有自我超越的作品,因為這一段場景,差點成為禁片。最終因為鄧小平的首肯,才得以和觀眾見面。程蝶衣在電影裡面有這樣一句台詞:“是我們自己,一步步走到今天。”對於經歷了封城,還帶著不少心理創傷的人來說,最能體會這句話中包含的無奈,自責和苦澀。
不過我最喜歡的,是一名帶著眼鏡的女孩,用一張張白色的a4紙,做成了一件外套,一個人,就那樣安靜的走著,站著。因為帶著口罩,看不清楚她的樣子,我也不希望看清楚她的樣子,但是她的身體,透露出一種倔強。我很感謝這名女孩,因為她提醒大家,又可以過萬聖節了,又可以party了,那是因為曾經有一群人的公共表達,所以,不要忘記這些人的付出。
提醒大家不要忘記的,還有裝扮成“大白”,坐在路邊為大家做核酸檢測的年輕人。“大白”,是人們對封控期間,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防疫人員的統一稱呼。人們每天都要和“大白”打交道,但是人們看不到他們的臉。在這個城市,這曾經是唯一可以自由移動的人群,於是“大白”成為了擁有權力的象徵。看到一些文章,描述一些人,在脫下了這身防護服,需要和其他人面對面,回到封控前的正常日常之後的失落。
如果說這樣的cosplay有點沈重的話,去年在網絡上大家熱傳的,還有一個cos歌手那英的“這英”,雖然是男性,但是舉手投足,說話的語氣,讓我覺得,如果那英參加cos那英的比賽,可能都只能得到第二名。只是,因為去年的火爆,根據他自己在社交媒體上的爆料,星期六晚上,他剛在巨鹿路上冒頭,就被請走了。
網絡上查不到今年萬聖節party的信息,反而看到一些海外的新聞報導,說是巨鹿路一帶的酒吧餐飲業者,已經被提前打招呼,不要舉辦萬聖節活動。當我在富民路巨鹿路下車的時候,我甚至有點迷茫,站在十字路口,不知道應該去哪裡。和我一樣迷茫的人好像也不少,這些年輕人都是三三兩兩,和我一樣,在十字路口躊躇一番之後,最後都沿著巨鹿路的走。於是我決定,跟著人流。
雨從早上開始,一直沒有停,只不過到了此刻,小了一些。路邊的餐廳還有酒吧,已經坐滿了年輕人。和吳江路不同,這裡的年輕人們,大部分是打扮過的,只是很好奇,沒有太多一眼難忘的裝扮,尤其是妝容,可以放在任何一個夜晚,倒是有好幾媽媽,帶著五六歲的孩子,拿著南瓜燈,一家一家餐廳討糖,增添了一些節日氣氛。後來才知道,警察們守在地鐵站出口,要求那些他們覺得服裝奇異的coser們脫下衣服,還有年輕人被帶走,要求卸妝之後才能離開。巨鹿路上的警察確實不少,看到他們截查兩個穿著雨衣的女孩,我有點好奇,因為兩個女孩並沒有化妝,也沒有穿特別的服飾。
除了警察,還有街頭無處不在的保安。去年有個笑話,當警察開始驅散人群的時候,好多人懷疑,這個警察其實也是被cosplay的。也許是吸取了去年的經驗,那些站在天橋上的保安們,都背著統一的書包,上面寫著“為人們服務“,想必是他們相認的暗號。幾個剛剛從地鐵口出來,經過我身邊的女孩在講電話,一句“不可言說的原因”,讓我猜測,她們應該剛剛遇到了什麼。
我帶著點點失望離開,因為看不到有趣的cosplay。如果說萬聖節有什麼特別的地方,當然是看各種有趣,富有創意的裝扮,我覺得,這些有趣的裝扮的背後,都是一個個有趣的靈魂,我也相信,很多人和我一樣,從這些裝扮中,感受到分享的快樂。對於面對生活壓力的年輕人來說,這是一個可以暫時脫離日常,放飛一下自我的節日。這就好像脫口秀為何在內地越來越受年輕人歡迎。和陌生人聚集在小小的劇場空間,聽台上那些自嘲和吐槽,他們可以暫時沈浸在笑聲中,暫時忘卻回到自己的住處,必須要面對的種種煩惱。
街頭有這麼多的警察和保安,我當然不意外。當局的緊張不無道理。酒吧餐廳林立的地方,容易引發人群聚集。而當去年萬聖節成為一個事件,更容易引發用傳播學的概念來說的copycat effect,模仿效應,今年可能會有更多人來到這裡,未必是想要參與什麼,或者做什麼,但是有些人會想要來看看,會發生什麼。
到了深夜,看朋友發來的視頻才知道,有些年輕人去了中山公園。接近十二點,看到了中山公園發的通告,第二天,也就是週日,公園從下午兩點開始關閉。視頻裡面,一個cosplay的年輕人,拿著錄音機,被人群圍著,帶領著大家唱歌。他還邀請人群中另外一個cosplay的年輕人出來一起唱一起跳,而這兩個人,看視頻,是僅有的兩個特意打扮過的。就在大家起哄的時候,警察出現了。他先是關閉了音樂,然後在大家的歌聲中,帶走了這個年輕人。被帶走的年輕人,沒有絲毫的恐慌,而那些聚集圍觀的年輕人,同樣沒有,反而唱的更加大聲。
中山公園的聚集,同樣不意外。原來當天晚上,當一些年輕人發現,巨鹿路被管控之後,他們去了同樣是有很多酒吧的愚園路。只是,當局早有預案,應該是酒吧林立的街道都做了佈防。於是,最終人群聚集出現在了中山公園。正是因為不是事先組織,對於不知道應該去哪裡的人來說,只要看到社交媒體上有一點點人聚集在中山公園,或者透過朋友之間的相互通告,必定會有一些人,決定去湊湊熱鬧。當天晚上最終開了party的地方,還有錦江樂園,甚至是距離市中心一個多小時車程的滴水洞。想必中山公園因為在市中心,所以吸引的人最多。
第二天,輪到了“范冰冰“被帶走,不過不是在上海,而是在杭州的中山北路,當地年輕人愛去的網紅地點。當“范冰冰”被帶上警車的時候,依然保持著優雅的姿態,臉上帶著笑容。周圍的人笑著大叫,“范爺被帶走了”。而回看之前一晚的上海,被帶走的有“特朗普“,”佛祖“,”蝙蝠俠“杭州接力,讓我有點意外。看到有網友感嘆,要感謝去年的上海,才會有今年的杭州,也有人留言,既然不能去中山公園,那我們就去中山北路。網絡上,一些現場視頻被刪,很快,新的版本出來,只是,信息都很零碎。也因為這樣,讓很多人感到疑惑:這些被帶走的年輕人到底做了什麼,僅僅因為cosplay而惹上麻煩?
既然進行了管控,那麼在當局眼中,顯然不是那樣簡單。我嘗試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思考:因為萬聖節是西方節日,所以不應該被鼓勵,同樣的例子可以看俄羅斯,最近,青少年當中流行的,源自美國的“四足運動”可能被立法禁止;會影響社會和諧,因為一些年輕人的行為出格,破壞秩序,一些打扮也不符合公序良俗; 對社會穩定造成挑戰,雖然是一個娛樂化的節日,但是很難保證不會出現帶有政治含義的訴求。我當然不能確定這些是否是官方的理由,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,萬聖節對於年輕人來說,就是一個可以理所當然的找點點快樂,享受點點自由的契機。 雖然沒有法律規定,奇怪的裝扮不能上街,但是在平常,這樣的裝扮一定被視為異類,意味著需要極大的勇氣,只有在這個節日,才會被視為正常,可以當而皇之的高調。
(本文已刊登在《信報月刊》)
很奇怪,前两年打击圣诞节,用“中国人不过洋节日”的高帽子拆掉那些彩灯那些圣诞树那些红红绿绿的一切。但今年又几乎是恳求,商场要早点布置,攀比哪座商场圣诞树够高造型够奇特,就为了提振消费活力。转向太快,我总是措手不及地迷茫着。